JamesOrica 发表于 2020-4-27 14:12:49

在马来西亚发现中国文化-中国社会科学网

  作甚中国,这是近些年学界讨论非常热烈的话题。从主权国家的角度明白,固然是包罗大陆和港澳台地域在内的中国,然而,在当当代界上,另有别的一个文化的“中国”,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中华文化的繁衍。客岁,我应马来西亚新纪元大学学院的约请,到吉隆坡到场东南亚华人与新文化活动国际研讨会。在马来西亚一周的学术观察,让我欣喜地发现,马来西亚的华人社会,就是中华文化的活化石!
   在中国以外的国家,生在世5000万以上龙的传人,此中80%居住在东南亚。在泰国、缅甸和老挝这些佛教国家,大多数华人已经与本地人融为一体。在印尼,华人生齿有1000万,但恒久以来在当局的限定下,华文学校被迫封闭,华人根本上不会说华语、写华文,也面对被同化的运气。新加坡只管是一个以华人为主体的国家,但英语才是公共范畴的语言,而华语与马来亚语、印度语一样,只是私家范畴的来往前言。唯独马来西亚这个以马来人为主体的穆斯林国家,占总生齿不到20%的华人,却坚强地服从着中华文化的认同。来到马来西亚,中国人险些没有异国他乡的感觉,随处是你认识的中文,正宗隧道的粤菜、闽南菜和海南鸡饭,另有令人密切的黄皮肤、黑头发。那么,近700万的马来西亚华人,毕竟怎样实现了南洋其他国家华人的空想,整合成了一个完备的华人社会呢?他们从那里来,又将往那里往?当我回到上海,带着对马来西亚观察的奇怪感,从书架上找到了哈佛大学闻名的中国研究权势巨子学者孔飞力在十多年出书的《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当代移民史》,借助他的弘大视野和深邃分析,对外洋的文化中国有了一种别有洞天的感悟。
   照旧从下南洋的故事提及吧!在明清之际,在南中国海的宽广海疆,借助东北季候风,大批福建人和广东人乘坐一叶帆船,漂洋过海来到马来亚半岛,开始了华人在南洋的汗青。我曾经做过研究,发现中国南北文化的汗青差别,在于北方文化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融合,而南边文化,则是农耕文化与海洋文化的重叠。中原的农耕民族是守旧的、拘谨的,父母在,不远游,重农轻商。而从广东到福建的这些南边沿海地域,到明清时期出现了一批海洋族群,由于地少人多,营生不宜,这些广东、福建人靠海吃海,雷同西欧的海洋民族,很有一些冒险精力和贸易头脑,南中国海也因此成为了他们向外运动的新领土,不但形成了卜正民传授在《哈佛中国史》中所说的以白银为前言的“南中国海商贸圈”,而且将开辟南洋作为本身新的营生之路。
   古代的中国,是一个以文明自我界说的国家,而非如今认识的民族国家,国人到了南洋,就将文化中国带到了那边。他们是移民吗?又是,又不是。孔飞力传授发现,中文内里并没有英文emigrant(向外移民)相应的词汇,我们只有“安土重迁”和“衣锦回籍”的概念。下南洋,只是为了营生,不是做买卖,就是开矿做劳工。马来亚半岛的华人,只是将那边作为暂时的迁徙之地,他们的根照旧在迢遥的故乡。对于他们来说,移民的真正内在,不是“分离”,而是“关联”,那种文化上的血肉关联。
   孔飞力传授提出了两个紧张的分析性概念:“通道”与“小生境”。所谓“通道”,就是这些新移民们在南洋和本身的故乡创建了一个广泛而密切的来往网络,既有实质性的职员、资金和信息的双向交换,也有假造性的情绪、文化和信奉的相互交错。他们在马来亚半岛竟然从无到有,创造了一个文化中国的“小生境”,将故乡的各种文化元素与社会建制如数搬到南洋社会。移民社会的这种横向文化移植,全天下除了犹太人、意大利人和穆斯林之外,大概就数华人最突出了。
   那么,马来西亚华人的横向移植,创造了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小生境”呢?简朴地说,就是以血缘、地缘和信缘为纽带的华人来往网络。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人,远渡大海之厥后到南洋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构造”。这个“构造”,就是传统的血缘、地缘和信缘网络。乃至你都不消找,从踏上大船的那一刻起,你已经是某个先定的关系网络之成员。否则,你都没有勇气下南洋。孤身一人出洋探险,显然不是中国人的故事。在马来西亚期间,新纪元学院的廖朝骥和白伟权两位年轻传授陪我们几位中国来的学者观察吉隆坡的华人汗青文化。他们提出,第一站行止于老市中央的华人义山。所谓义山,就是当年这些华人移民们的坟场。白传授是人文地理专业身世,专门研究华人的社群,他领导我们在一块块墓碑中穿梭,具体解说墓碑上的碑文。我名顿开,这义山,正是相识华人文化网络的一把进门的钥匙!
   中国人的第一层关系网络是宗法血缘,那是从西周封建期间就遗传下来的文化基因。当年远渡南洋的华人,来自差别的家属,未必有共同的祖宗和族谱将他们粘合在一起。但我们在坟场中发现了好几块“谢氏总墓”、“欧阳氏大总墓”如许的墓碑。原来,在南洋,血缘网络表现在同宗同姓,五百年前原是一家人,同一个姓氏的移民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拟血缘的网络,创建同宗的堂所,好比谢氏的“宝树堂”、欧阳氏的“渤海堂”。死了之后,就安葬在同一个墓穴,纵然不能叶落回根,与家人聚合,至少可以与同宗姓的族人共眠地下了。你大概会问,大姓氏族还好办,找得到同宗,那些冷清的小姓怎么办?汗青纪录,经常有多少姓氏的人们以一个纯属假造的新姓氏名下实现联宗,可见传统中国人是怎样信赖血浓于水,没有亲缘,也要创造一个拟宗姓的网络关系出来。
   间隔吉隆坡的唐人街“茨厂街”不远,有一座马来西亚国家重点汗青文化遗产“陈氏书院”。这是1906年由新马一批陈姓的贩子们,仿照广州闻名的陈家祠,共同集资兴建的。主殿德星堂供奉着三位陈氏的远祖:舜帝重华公、颍川始祖陈实公和开漳圣王元光公。百年已往了,书院依然雕梁画栋,非常精致,纵然放在国内,也算得上是一流的古修建文物。
   血缘关系究竟难过,在新马华人当中,最紧张的人际关系无疑是地缘的同亲网络。但所谓广东人、福建人的省籍意识,实在是近代的产物。在明清期间,省籍意识是很淡薄的,所谓的地缘,就是以某个方言为焦点的方言社群。当年来到马来亚半岛的华人,有五个差别的方言群:闽南人、潮州人、广府人、客家人和海南人。他们结伴而来,分群而居,新加坡和马六甲是闽南人的天下,怡保是广府人的土地,而槟城则是福建人、广东人共同的地区。
   来马来西亚之前,一位香港朋侪力劝我肯定要往怡保,说很像他小时间生存的老香港。怡保是轰隆州的首府,地处吉隆坡与槟城的中点位置,整个小城不但被漂亮的大天然簇拥,而且南洋风格的老街道、古修建也保持得非常完备,满街都是汉字招牌,随处听到婉转的粤语,仿佛又到了中国岭南。轰隆州的华人原初是来采矿的,这里以锡矿着名。来自中国差别地方的方言群,因共同的地缘网络抱团生存,但也因此而分裂、内斗。闽南人内部的泉州帮与漳州帮、广府人与客家人、潮州人,为了争取矿产、地皮和水资源,都发作过猛烈的械斗。传统中国人的存在方式,不是原子化的个人,而是分子化的社群,按照特定的血缘和地缘构造起来的共同体,固然是同构的,却形成不了更高条理的互助与团结,相互之间会有纷争。马来亚早期的华人汗青,就是云云。
   为了维持华人社会的秩序,包管殖民政府的正常税收,荷兰统治者任命一位华人头面人物担当甲必丹,即华人社会的总头领,由他负责包办税收,并治理本地华人的公共事件。既然华人社群四分五裂,那么,谁有资格获取出言如山的甲必丹位置呢?如果放在故乡,那肯定是读过书、有功名、德高看重的地方士绅。但是,士绅们是不屑于背井离乡的,来到南洋的中国人,险些没有一个是传统意义上的精英人物。那么,谁会成为移民社群中逾越血缘和地缘关系的新式精英呢?
   这就要说到血缘、地缘之外的第三个文化网络,即信缘关系了。且不提佛教和玄门,中国的民间信奉从来都很发达,中国人未必不是有宗教信奉的民族。只是中国式的宗教,按照杨庆堃传授的说法,不是西方式的,而是镶嵌活着俗网络内里的分散性宗教。每一种信奉,每一座古刹,其背后都是一个文化网络共同体,信众们大概附属于某个地方社会,也有大概逾越地缘关系。来到南洋的移民们,同时也将故乡的菩萨、妈祖以及各种神祇带到了异国他乡。不外,在南洋华人社会,信缘网络与民间机密会社天地会、三点会或三合会精密联合,一开始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帜,厥后逐步蜕变为外洋华人跨血缘、跨地区的民间会社。而为荷兰殖民政府所看中的甲必丹,每每是本地民间会社的首领。
   在马六甲,苏丹伊德里斯教诲大学的许德发传授带我观光了新马汗青最久长的华人古刹青云亭。青云亭完工于17世纪初,是本地第一和第二代甲必丹主持制作的,青云即“青云直上”的意思。青云亭的功能是全方位的,它是华人的信奉中央,供奉着观音、关公、妈祖和文昌帝,另有列祖列宗的牌位,同时照旧甲必丹的办公场合、处置惩罚各种纠纷的仲裁之地。我在青云亭里还看到了一块对第二代甲必丹李为经的颂德大碑。甲必丹,便是信缘网络的领祭人,又是民间会社的老大,同时又是得到殖民政府钦定的地方行政首领。
   在华人义山的四周,有一片甲必丹叶亚来的墓园。叶亚来是新马汗青上最著名的甲必丹,是个传奇性的人物。他是客家人,身世清贫,青年时作为猪仔被卖到马来亚开矿。他很醒目,先是担当老甲必丹的卫士,末了本身接棒,成为“吉隆坡王”,在战役内乱?之中,领导华人矿工,安定了秩序,将原先只是矿区的吉隆坡,发展成为一个生齿浩繁、经济繁荣的大市镇,为以后成为国都奠基了底子。他是大贩子,也是会社的首脑,又是被任命的甲必丹,而在他的墓碑上,还密密麻麻地镌刻着清廷授予他的大概买来的多个大清的官职与荣誉。如许一个具有多重身份的移民精英,一方面依然是传统中国的延伸,另一方面又是属地的,具有殖民地社会的独特色彩,与中国本土的士绅精英迥然异趣。孔飞力说过:“在天下各地那些中国移民必要往顺应本地情况的地方,中国的文化资源都被柔性地、奇妙地、恰本地投进到特定的情境之中。在华人的祖籍国本土,并不存在一种所谓的‘纯而又纯’的中华文化,有的只是在特定的天下、所在被实践的文化。”
   在20世纪之前,没有一个团体性的华人社会存在,乃至连华人意识都没有,下南洋的中国人的自我认同,都是方言族群的观念,而大部门底层的华人只认本身的籍贯地。义山的墓碑上,就是诸如海南文昌某某、广东顺德某某某。那么,一个团体性的华人社会从什么时间开始,又怎样建构的呢?由血缘、地缘和信缘网络所构成的中国文化,只是文化的“小传统”,而将差别族群想象为同一个民族、同一个汗青文化传统,形成一个更高形态的共同体,还要有赖于文化的“大传统”。在古代中国,这个“大传统”就是儒家文化与科举制度。
   最初来到马来亚半岛的华人,险些没有读过书的士医生,因此也没有带来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但是,这些移民们照旧想着终有一天可以或许“衣锦回籍”,通过科举测验成为人上人,本身是没有盼望了,就寄盼望于子女。在新马站稳脚跟的华商、矿业主,开始办私塾,从中国的故乡请来私塾老师。著名的华文学校是1849年在新加坡开办的“崇文阁”,“吉隆坡王”叶亚来在1884年也开办了吉隆坡第一所华人学堂,马来亚的华人教诲与中国险些是同步的。当晚清科举开始衰落、盛行半中半洋的新式学堂的时间,第一所华文新式学堂也于1904年在槟城出现了,有240位门生,西席则是从中国本土聘请过来的。这所学校叫中华义学。你看,一个团体性的“中华”意识诞生了。
   一个是教诲,另一个是商会,是团体性的华人社会建构的紧张前言。1906年新加坡的华商建立了中华总商会,这是一个逾越方言群的华人构造,固然福建帮占主体,但其他方言帮也按照生齿的比例进进了商会的治理层。中华义学,中华总商会,就如许,一个以中华文化为共同想象的华人社会开端成形了。在这里还必须提到康有为和孙中山,他们两位在20世纪初都来过槟城,南洋的华人们明确,本身在他乡的运气与母国的前程密切相干,固然身在南洋,却心系故国,纷纷为他们向导的政治活动捐钱。
   马来亚华人社会的终极形成,五四活动当属首功。在研讨会正式开始之前,主理方有一个华教先贤怀念仪式,怀念百年以来对马来西亚华文教诲做出庞大贡献的先贤们。华人团体各位紧张人物逐一上台,向先贤的遗像鞠躬献花。为安在马来西亚,华文教诲云云紧张?缘故原由无它,正是百年来的华文教诲,在多元民族、多元文化的马来西亚,形塑了一个与马来人、印度人差别的华人社会,服从了中华文化的族群认同。而五四,正是让华人社会得以终极定型的紧张前言。与五四爱国活动同步,在新加坡和槟城这些华人会合的海峡殖民地,也出现了门生和工人反日的游行请愿,这之后,各种跨族群、跨地区的华人团体在一波又一波的华人民族主义潮水之中创建。而新文化活动,更是直接形成了华人社会的高阶“大传统”。五四之后,口语文替换文言文成为华文教诲的主流,学校采取的是与中国同样的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的新式教科书。在团体与学校之外,第三个紧张的因素是华文报纸的大量涌现,在华人社会中塑造了一种逾越方言的公共文化和公共舆论。我在研究近代中国公共范畴的时间,曾经发现学会、学校和报纸是中国公共范畴的三大要素。不足为奇,华人社团、华文教诲和华文媒体,在马来西亚也被誉为华人社会得以存在的三大支柱。
   这里的华人说到华文教诲,肯定会提到一位紧张人物:林连玉。假如说第一代华人好汉是叶亚来,那么林连玉就是第二代新马华人的精力魂魄。他的墓园间隔叶亚来的坟场很近,碑座上镌刻着两个大字:族魂。一边的画廊里有一幅华文中学的师生创作的画,他与印度的甘地、美国的马丁·路德金和南非的曼德拉一起,在蓝天白云之中,犹如圣徒一样平常熠熠生辉。很难想象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福建夫君,几十年来向导华人西席公会,在主流族群和当局打压之下,艰巨地夺取华文教诲在马来西亚的正当职位和生存权利。
   林连玉的忌辰12月18日是马华社会的华教节。固然华文至今还没有成为与马来文划一的官方语言,但究竟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的华文教诲体系,这统统,都是林连玉以及他的继续者们近乎悲壮的斗争换来的效果。占生齿大多数的马来人对华文教诲设置了各种严苛的限定,好比华文学校得不到国家的资助,华文中学的结业生不得为国立大学所登科,只能进华文大学,而华文大学结业之后又难以得到当局公务员的位置。然而,马来西亚的华人们为本身所传承的中华文化而自满,坚强地服从族群的文化认同。马来西亚的华人们,他们的国家认同是马来西亚;但在文化认同上,尽不退后半步,艰巨地服从中华文化的精力血脉。
   我见到的马来西亚华人师生们,华语个个说得字正腔圆。华语歌手梁静茹、巫启贤曾经在中国歌坛风靡一时,杨紫琼也是出生在怡保的马来西亚华人。我与年轻的华人门生谈天,发现他们对中国的电视剧、抖音等等都很认识,如数家珍。在马来西亚师范类最高学府苏丹伊德里斯教诲大学授课的时间,这些马华门生的反应,与中国大学讲堂的门生毫无二致。马来西亚的华人青年在对峙连续中华文化的传统,他们也为中国的发展而欢乐鼓舞,渴望本身的文化母国变得更为强盛。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汗青系传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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